这天上午,还有十五分钟左右下班,这个上午不算忙碌,快到交班了,只要没有其他危重患者,他便可以顺利吃上午饭。可就在这时,当班的护士急急忙忙的喊起来,“赵医生,快到洗胃室来,有个喝了百草枯的小姑娘。”
在急诊科工作,就决计绕不开各类农药中毒的患者,尤其是百草枯。好在因为百草枯因为剧毒无比,而且没有什么特效的治疗药物,百草枯在市面上已经禁售了。
“我女儿喝了百草枯,你们快帮她洗胃!”女孩的母亲焦急的催促。
“她喝了喝了多少?”
“这一整瓶都被她喝下去了!”女孩的母亲已经开始带着哭腔。
这个小姑娘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光景,穿着树袋熊款式的连体睡衣,脚上还穿着史努比的毛绒拖鞋,穿着打扮倒不失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的可爱乖巧。只是睡衣的胸前一片被喷溅了很多异常刺鼻的蓝绿色液体,有些地方已经被液体腐蚀。
“小姑娘,你到底喝了多少这种药,还有,几点钟喝的。”简单的查体之后的赵英焕追问到。对于这种药物中毒的患者,接诊医生必须问清楚服用剂量以及服药时间,以判断预后。
躺在洗胃室病床上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像完全没有听见赵英焕的问话。
赵英焕急忙问女孩的母亲,“你们发现的时候是几点了,还有,小姑娘喝药的那个农药瓶带来了没有。我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百草枯!”
“带来了,带来了”,女孩母亲急忙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包装的瓶子。
女孩母亲边说着,边将一个用塑料袋裹着的农药瓶递到赵英焕面前。尽管包裹着好几层塑料袋,可狭小的洗胃室里依然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母亲哆嗦着手中的空瓶,“这瓶药是孩子在网上买的,一瓶药都快被她喝完了。”
急诊科的病种很多也很杂,而收治各类药物中毒的患者,更是急诊科的特色病种之一。绝大部分的药物中毒,都有相对应的特效解毒药,可唯独百草枯,让所有急诊医生闻之色变。超过10ml,就足以致命。当女孩母亲亮出这个空瓶时,赵英焕就知道,这个女孩凶多吉少。
这个女孩至少吃了50ml以上,远远超过了致死量,可是人送到这来了,就得治。
看到那个被喝空了的瓶子,赵英焕心里一沉,他叹了口气,“唉……张护士,先准备洗胃吧。”
在护士安置胃管时,小姑娘拼命挣扎,把护士原先已从鼻子安置进去胃管一下拔了出来,赵英焕见状,连忙帮助护士按住小姑娘的双手,“患者家属,你们帮忙控制一下小姑娘的双腿。”
尽管被人按着,可女孩异常执拗,每次插进鼻腔内的导管都被她迅速扯下,在她伸手拔管时,赵英焕注意到她的手,双手的皮肤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在经济尚可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只是腕部几道触目惊心的陈旧伤疤像几条丑陋的蜈蚣,极不协调的蜿蜒在那里。
看来女孩有过很多次自杀自残的经历了。只是这次的选择,她多半是要成功了。
赵英焕为这个小姑娘感到可悲,那么美好的年纪,父母健在,身体健全,到底有什么想不通,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死。
女孩挣扎的太厉害,赵英焕继续配合护士按住她的双手,好让护士继续安管子洗胃,“别动了,救你命呢。”
女孩开口说话了,她的口腔已经被百草枯腐蚀,说话有些吃力,可是赵英焕还是听清楚了她的话:“我在网上查过了,百草枯根本就没得治,所以我把这一瓶都喝光了。”
和她对视的那一刻,赵英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完全不像一双活人的眼睛,没有丝毫属于少女的活泼灵动,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渊一样的绝望和寒意。
赵英焕正犹豫着该如何告知女孩的母亲,她此刻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的女儿,即使积极救治,可能也活不了太久。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像这个母亲开口。
赵英焕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孩看起来修养不错的母亲瞬间换成了暴走状态,像头发怒的母狮,一只手强行搬着女孩的头,另一只手抵住女孩的下巴,对护士说,“你们赶紧给她洗吧,”说完这句话后,她又带着哭腔骂道,“这么多年了,你要折磨死全家人才肯罢休吗!”
“我能问一下原因吗?”赵英焕问女孩的母亲。在急诊科工作之后,他也接诊了一些药物中毒的,有吃洁厕剂的,有区县转来的喝有机磷农药的,有服用大量安定药物的。追问原因,这些服药自杀的人大多只是一时气不过,或者纯粹为了吓唬一下家属,但好在大多数药物中毒,只要处理的及时,就都还有救,也给了这些意气用事者反悔的时间和活命的机会。
在急诊科这一年里,他救治了不少多花式自杀的人,这个小姑娘是他见过的求死意志最为强烈的人。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服用了百草枯就等于宣判了死刑。可是随着治疗手段的提高,如果早期干预,也有救治成功的案例,但是非常少,而且百草枯的主要作用的靶器官在肺脏,即使早期内活了下来,后期也会面临着严重的肺纤维化,严重影响患者的生存质量,只有肺部移植才可能改善症状。所以,喝了百草枯,只要够了剂量,很难活命。
“我和她爸也没有一点办法了啊,”女孩的母亲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但是我们也没太在意,只是感觉孩子有点内向罢了。可后来我们发现这孩子越来越不对劲,经常一整天也不和人说上一句话。我们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有抑郁症,后来我们带她去了很多地方求医,但症状始终不见缓解,尤其是上了初中以后,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已经上已经没有办法正常生活了,在学校里经常因为一点非常小的事情就会歇斯底里的哭喊嚎叫,我们只好给她办了休学……”
“从去年开始,我们发现这孩子开始出现自残自杀的倾向,只要家里一没人,她就拿刀子割腕……”女孩母亲边说着边抹眼泪,“这一年,我们家所有的刀具都是锁起来的,家里一天都不敢再离人,我和她爸也被搞得心力交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孩喝下去的剂量很大,再加上始终不配合,使得洗胃花了不少时间,一桶又一桶的清洁水,通过电动洗胃机打进女孩的胃部,当这些水从女孩的胃部被冲出时,这些水也变成了淡淡的蓝绿色。
洗胃完成了,赵英焕对女孩母亲说到,“现在虽然洗了胃,我建议她入住EICU,继续后面的治疗。”
“还要去监护室?这不是胃都洗完了吗?”女孩母亲一脸疑惑。
“一般来说,百草枯中毒不会立即死亡,所以你女儿目前看起来各项生命体征都还不错。但是百草枯进入体内,会分布到全身各个组织和器官,会导致很多系统的损害。而且百草枯损伤的主要靶器官在肺脏,后期会引起严重的肺纤维化,导致患者呼吸衰竭而死亡。而且,先不说后期的事情,就说说眼前。”
赵英焕顿了顿,直视着女孩母亲的眼睛,“我很抱歉的告诉你,你女儿喝下去的剂量非常大。一般来说,口服百草枯的剂量超过30ml就会引起爆发型中毒,这类病人可以在72小时内就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迅速死亡。”
女孩的母亲始终没有表态,是否接受后续治疗。
赵英焕继续解释,“百草枯损伤的主要器官是肺脏,使人逐渐丧失了呼吸的功能,说白了,就是一个加长版的活埋,但它同样有很强的腐蚀性,对消化、泌尿、神经系统的损伤也很重,入住监护室,好歹能让她在后面的时间里没有那么痛苦。”
“真的没得治了吗?”女孩母亲追问到。
“有救治成功的,但是非常少。”赵英焕如实回答。“以前业内基本都达成了共识,只要服用的百草枯剂量超过致死量,就可以认定无法救治。但近些年一些急救医学的在学术会议上,也报道过大剂量服用百草枯的患者救治成功的消息,可是大剂量中毒的患者会存在不可逆的肺纤维化,严重影响着患者的生存质量,而后期唯一的救治方法就是考虑双肺移植,因为费用极高,且肺源稀缺。都说喝百草枯必死,也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他心里雪亮,如此珍惜的肺源,又如何能移植给一个执意求死的人,那是对器官捐献者及其家属的亵渎。
不同于既往那些心急如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疗孩子的父母,在被建议入住重症监护室后,女孩的母亲沉默的可怕,始终不愿表态。
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女孩却冷笑着打破了僵局,“我活了14岁,这次总算是可以做一下自己的主了,我不会去监护室再拖累你们的。”因为药物的影响,女孩口腔和咽喉的粘膜已经出现溃烂,再加上刚插过胃管,女孩话说变得非常费力,可谁都看得出来,她此刻的态度无比坚决。
照顾病人自然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要不怎么会历来就有“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样的说辞呢。女孩原本躯体健全,却因为这样的心理疾患,使得她的父母在日复一日的痛苦胶着里丧失了耐心。在赵英焕告知女孩母亲,女孩服下的药物远远超过致死剂量时,在短暂的愕然和悲恸后,赵英焕看到她眼里有不易察觉的了然和释怀。
在签署放弃后续治疗的文书后,赵英焕目送着母女俩离开急诊室。国内的医疗有一个特色,就是患者的知情权和选择权往往掌握在家属手中,尤其是危重患者和未成年人,面对着一些治疗决策时,他们基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赵英焕不知道女孩既往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但他知道,这一次,面对着两难的母亲,她无比坚决的做了自己的主。
他为女孩感觉到惋惜,可是再一细想,有觉得心下了然。其实当事人可能落得解脱,既然生亦何欢,那么死亦何苦。这样的结果对她本人来说,何尝不是求仁得仁。在急诊科待久了,赵英焕也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刚独立值班时,在看到原本可以救治的病人被家属放弃时感到无比痛心和愤懑,可现在,他倒也能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些人的选择。
他们的夜班是傍晚六点来接班,一直上到次日清晨八点。这一天夜里,抢救室被送来一个突发剧烈腹痛的病人。这个病人是肝癌晚期,数天前也是消医院的中心监护室住院治疗,在病情稍微稳定后,尽管还是存在极重度的贫血,但他和家属商量好,决定出院,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想在自己的家乡度过。
根据院前的医生叙述,他们接到电话,说一个患者突发剧烈腹痛,既往患者有肝癌病史。他们出诊后,很快在患者居住的旅馆里,发现了剧痛难当的患者,脸色非常苍白,血压也很低,他们在院外已经建立了双通道快速补液。
“赵医生,患者血压75/43mmHg,呼吸29次/分,心率次/分”,一进抢救室,护士就立马汇报患者生命体征。
赵英焕知道,患者已经处在严重的休克期了,可偏偏患者的意识倒还算清醒。一到抢救室,虚弱不堪的患者便上气不接下气的直愣愣的盯着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你们救救我!”
赵英焕迅速给患者做了查体,患者腹部出现了腹膜炎的体征,肝区触痛格外明显,他迅速的在患者腹腔两侧做了穿刺,均抽出血性液体。
通过简单的查体和询问病史,赵英焕知道患者这次腹痛和休克的原因了,应该是肝癌结节破裂导致严重的出血,所以病人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严重的休克。
在快速补液并使用止血药、升压药物后,患者休克的状态勉强有所纠正。可是这些都是在治标不治本,眼下需要肝胆外科手术介入,才有止血的可能。而且患者无论采取哪种治疗措施,眼下当务之急都是需要输血。护士已经完成了输血前的相关检查,在填写用血申请书时,赵英焕却忽然犹豫了。
他走出抢救室的门,询问患者家属是否还要求给患者输血,是否还愿意请肝胆外科手术止血,以及如果此次手术成功眼下能够暂时保命,家属是否愿意后期入住监护室。
“医生,我们今天早晨才从监护室出来,他这个病已经是终末期了,很多地方都转移了。我们也知道,没什么指望了,所以治成什么样,我们都不怨你们。本来我们今晚约了车要回老家的。没想到这一晚上都挺不过去了。”说话的是患者的妻子,一个衣着朴实、面容憔悴的妇人。
“那你们现在,还要求积极治疗吗,如果不处理,他可能过不了今晚,但是就算现在积极处理了,其实也是在拖时间,这种终末期的肝癌病人,确实抢救意义不大,而且钱也花的很多,先不说手术那些,就单单是输血这一块,费用不低,而且全部自费。”说这话的时候,赵英焕心里也很矛盾,都说医生都会看人下菜碟,可是这个话也不是什么贬义词。这家人一看就家境困窘,坦言说,恶性肿瘤到了终末期,很多抢救和治疗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可越是这种病,其治疗和抢救往往都是花钱如流水。
急医院的第一道门户,很多病人因为起病急,病情重,家属往往都非常焦躁,会把这种负面情绪直截了当的发泄在医务人员身上。所以急诊科历来也都是个高危科室。
可是这个肝癌患者的妻子是个非常温和的妇人,不同于其他很多危重患者家属般咄咄逼人,她的语气非常和善,“医生,我们都知道这个病没什么救了,他也接受了,今晚是要回家的。可是他刚才突然痛的不行了,他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非常害怕。”说到这里时,患者妻子的眼里已经有盈盈的泪光,她轻轻握住赵英焕的手,“他现在非常痛苦,麻烦你们让他在最后的时候走的不要那么痛苦、那么害怕就行。”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这个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患者在察觉到有医生走近自己的床边后,回光返照一般睁开眼睛,原本瘦骨嶙峋的身体像忽然又恢复了生机,他用力抓紧赵英焕的手,“我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我,我想活着,我不想死!”
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终于还是要走到尽头了,这个在今天原本已经打算不再治疗,准备回乡终了此生的男性患者,却在夜里病情再变时,又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理智上,赵英焕知道患者妻子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从来都不认为对于终末期的癌症患者,仍然一意孤行的强上各类抢救设备和手段,要家属不惜一切代价掏空家底去救治是只为了多延长几天生命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可眼下,他有些犯难了,家属表示不再上其他抢救措施,而患者本人却又想积极治疗下去。
赵英焕也在尝试着去理解患者的苦衷,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另外一个人所经历的痛苦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是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谁说癌症晚期的患者就该认命,在经历无数惨烈斗争,历经非人磨难后,就该从容等着死神拿着镰刀挥向自己。他毕竟也还年轻,差几天才满35岁。
可是事已如此,再做很多侵入性的操作和治疗,或许能让他的生命稍许延长一些,可这一天,终究还是要到来。
在赵英焕和这个病人交流的期间,抢救室的门再度被打开,一个车祸的年轻人被送进了抢救室,这个伤者的心跳在救护车上时就已经停止,随行的院前医生护士在救护车上时便开始对这个患者进行心肺复苏,在伤者被推进抢救室后,由这一晚上另一组值班医生对其进行抢救。
那个年轻的伤者与这个肝癌患者只有一床之隔,他们中间被一道帘子隔开,这个肝癌患者并没有出现严重的肝性脑病,如此严重的休克也让他的神志还算清明,此刻无比衰竭的他却清晰的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的各项感觉似乎比平日里更加灵敏了。
他可以听见医生护士在抢救室里仓促的脚步声和各类仪器发出的警报声;他可以闻到体外除颤仪的电流击打在伤者胸部时发出的细微的肉体焦糊的味道;隔着抢救室的那道厚重的铅门,他也可以听到门外伤者家属爆发出的催肝裂胆的哭喊声;他甚至闻到了一帘之隔的那个年轻伤者身上某种独特的气息,那是将死之人的气息,他此刻隐隐的也在自己身上也闻到了。
他从得知自己患了这个病的时候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因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有远处转移,医生也委婉的告知他,就算他此刻有很多钱可以做肝移植,也意义不大。在四处求医的过程中,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急转直下,特别是这几次频繁的大量呕血更让他心生绝望,万念俱灰。
这次因为消化道大出血又伴有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他被消化科转入了监护室,在监护室的这几天里,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偶尔清醒过来,就会看到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病人先后离世,那里时刻被死亡的氛围笼罩着,他意识到清醒的等待死亡的到来是比立刻死去还要恐怖百倍的事情,于是在家属探望的时候,他告诉妻子,他不想再治疗了,他要回家。
他和妻子来这个城市打工多年,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都在家乡,而这一场病,也耗尽了他们原本不多的积蓄。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可以安心回到家乡接受死亡的到来,可真的到了这一刻,那种濒死的巨大恐惧袭来,让原本孱弱无比的他,在顷刻间爆发出强大的能量,他用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赵英焕的手,“医生,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的两个孩子都还没长大,我求求你,不要让我死,”他有些吃力的说完这些话,像耗尽了他身上仅有的一点能量。
见赵英焕还是静立在那里,有些悲悯的看着他,他吃力的腾出另外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贴身内裤上,赵英焕注意到,那条内裤上缝制了一条拉链,里面鼓囊囊的。
“医生……”他又开口央求,只是越来越气若游丝,慢慢的,他出气的时候变得变得比进气更多,即使氧气开得很足,他说每一个词都非常费力,“我……这里还有钱……你们救我……,活……下来,都……都给你们……”
他只想迫切的活下去,除了活着,他什么都不想再和这个人世间计较。
而原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的赵英焕,也像很多不知该如何选择的家属一般,陷入两难的胶着。
不知是因为癌痛还是恐惧,此刻他的面部肌肉痉挛的厉害。
赵英焕在急诊科已经工作了一年有余,这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生死离别。面对着一个将死之人的挣扎和诉求,他已不似早前刚工作时那样会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可此刻,他还是感觉心酸不已。
“赵医生,患者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在往下掉,要不要做气管插管。”一旁的护士提醒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受护士的意见,“先给他打支吗啡吧。”
他做不了什么,眼下只有让护士给患者推了一支吗啡,这种药物可以镇痛,也可以缓解患者的恐惧和烦躁,同样的,它还会加重患者的呼吸抑制。但眼下,他只得两害相较取其轻,他选择了接受患者妻子的诉求,给这个患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临终关怀,让他走的不那么痛苦。
原则上,抢救室是不让家属进来的,尤其是还在给其他患者进行心肺复苏的情况下。可赵英焕心下一动,还是走出们去,喊了患者的妻子进来。
他的妻子进来了,没有哭,只是握着他枯瘦的像枝丫一样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另外一只手轻抚着他的面庞。
“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懂事了,我会把他们都带好的……到了那边你也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念着你的……”妻子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般。却像有某种魔力,让原先惊恐烦躁的丈夫,慢慢的安静下来。
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双眼开始向上凝视,露出深黄色的巩膜。因为家属表示不再插管,也不做其他抢救,只等着落气后把他带走。
原本家属签署了不抢救的文书后,赵英焕可以不用守在这里看着这个生命从眼前一点点消逝的全过程。可赵英焕还是决定和患者妻子一起,一同送这个患者最后一程。
别说活下去,他最后连回到家乡落叶归根的这点简单愿望都没实现。
还是这天夜里,在这个肝癌患者刚被台上灵车之后,又有人被送入抢救室来。
预检分诊台的护士通知赵英焕到1号留观室来,说来了一个百草枯中毒的女孩,挺严重。
赵英焕有些发懵,又是百草枯!这一轮班还没完呢,就有两个喝百草枯的,还都是小姑娘。有人这样乞盼活下去却求而不能,有人却这样视自己的生命如同草芥。
他匆匆走进留观室,女孩穿着树袋熊款式的连体睡衣,病床边是努比的毛绒拖鞋,还没看清患者的脸,他已经认出她就是今天上午那个喝百草枯的小姑娘。
这次陪她一起来的,还有女孩的父亲。
见医生前来,女孩父亲开门见山的说到,“医生,我们也不抢救了,就是想让她走的不那么痛苦。”
又是这句话,这个晚上还没翻篇,赵英焕就听到两次这样的话。
“上午孩子在你们这里洗了胃就回去了。可是我们还是不想就这么算了,毕竟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逐渐开始有些呜咽,“孩子她妈说不治了,可是我看着不忍心,毕竟小时候也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女孩父亲说着说着,声音也开始哽咽,“医院,医院也去了,他们的说法和你们差不多。”
“可是这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这些年我也知道她活的太不容易了。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可她一直给我说她活的很痛苦。”说着说着,这个中年男子已是泪流满面。
末了,他有些恍惚的看着赵英焕,“医生,你们这里可以做安乐死吗?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就当行行好,成全她吧。”
这是赵英焕第一次听到家属主动提出给患者安乐死的。是的,与其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孩出现严重的呼吸衰竭,多器官功能障碍,最后受尽痛苦再离去。或许安乐死,是她的最好的归宿,毕竟她求解脱而得解脱。
可是国内是没有安乐死这一说的。他当然不可能满足家属的要求。
女孩口腔的溃烂情况显然比上午更糟糕,不断有血水从她的嘴里渗出,她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呼吸困难,出气比进气更加困难,她已经没有办法平躺下去,出于本能,她半坐起身,让自己靠在床头上,可是这样的举动也没有让她感觉到舒服一些,看得出,她想说话,可是她已经完全不能发出声音了。因为严重缺氧,她的脸被憋得发紫,可她的意识却还算清醒,在忍受着无法呼吸的巨大煎熬中,她开始尝试着用后脑勺去撞击墙面,以减少痛楚
毕竟是自己亲骨肉,看到女儿的遭际,眼下女孩的父母早已哭到泣不成声,女儿最后的时光,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接受凌迟。
赵英焕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你们同意给她做气管插管吗?插了管,现在能好一些。”
女孩爸爸哭到身体颤抖,可是始终没有表态,直到他的身体稍微平静下来一些后,他才哆嗦着问道,“可是之后,还是会到这一步吗?”
赵英焕没有立刻回答,少卿,他才点点头,不置可否。
“那我们不插了……”父亲将痛苦无比的女儿拦在怀里,
“你后悔了吗?”看着痛苦难当的女孩,赵英焕忽然心生悲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去同情那些自杀者,在他看来,任何对生命自轻自贱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女孩张了张嘴,像是要表达什么,可是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在赵英焕脸上停留过片刻,赵英焕看到,那双上午还如同深井般空洞绝望的眼神里,有了他看不懂的东西:那里既有迷惘,又有哀求,还有些终得解脱的了然。
因为严重的缺氧,女孩的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情。
家属已经签署了放弃一切有创性抢救操作,只是在等着这个女孩的生命自然终结。赵英焕已经可以走开,急诊科是很难闲下来的,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可是今晚,当面临着两个家属已经签字不再抢救的生命终末期的患者,他都没有舍下病人离去。他都坚持着送患者最后一程。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一个美国医生的墓志铭。十年之前,当他刚进入大学时,就听老师反复提起过这句话。可是真正到现在,他才有所领悟。在急诊科的这段时间里,他开始深刻体会到生而为人的艰难,慢慢的,他变得不再那么黑白分明,容不得灰色地带。
感情也好,生命也罢,都像是一朵绚烂无比的夏花,可生如夏花,荣亦有时,枯亦有时。
在知道陈灵婚讯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痛苦难当。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喜欢了多年,并一直在追随其脚步的人就这样彻底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去携手另一个认识不久的人与之共赴余生。他害怕,害怕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爱人离开后他的心底都会是一片荒原无人填补。
可是不甘也好,害怕也罢,感情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要走的始终要走,怎么去留下也没用。医生和世人一样,在万丈红尘中打滚,大抵也都看不破爱别离之苦,求不得之苦。可是在这个行业待的久了,赵英焕也开始学着修炼,这样或许会让自己今后的人生变得更豁达,敞亮。
次日交班,在听护士念完交班后,郑良玉大致明白了始末。待晨交班完毕后,他私下找到赵英焕。“那个肝癌患者有没有给他谈手术的事情。”
“没有。患者已经是终末期了,家里条件也不好,谈这些徒增家属的压力。没必要再这样过度医疗。”
“家属治不治是一回事情,还有可选择的方案却因为医生主观臆断他们不会做就提也不提,小心回头被人告。”
“郑老师,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
“等你哪天吃过亏,再看你还说不说这些!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把选择方案也全部打出来,不做就喊家属签字,凡事都要留下书面或者音影证据!”
对郑良玉的提点,赵英焕始终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郑良玉凡事都谨慎的过了头,简直有点被害妄想症。所以对郑良玉的劝诫,他也完全没往心里去。